真实的世界



我时常觉得人在世界上处于一个漂浮的状态,更别说地球本来就是一个会自转的球了,因而我不太理解归属感是什么样的。集体主义和社会文化在自我意识的觉醒途中构筑了层层壁垒,我不喜欢这种被灌输的感觉,却也不得不接受这出生自带的设定。那些蠢或不蠢的事拖着我成为现在的自己。在无法计数的时间中,我陷入过绝望和虚无,意识到人生不过就是拼凑的画卷,每个人手拿剪刀和胶水完成一幅个体的画像。从描述这些“在我眼中发生过的故事”开始,我将能够擦去玻璃上的那层灰,再一次与自己的过去相视。

我的初中在上海一个偏远小镇,学校里有很多混混,我曾一度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发生过很多无足挂齿的事。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蓝色玻璃窗,特别老旧的款式,还有锈掉的窗框,和爬山虎烂在墙上的教学楼。闷热的夏天,英语老师在分析错题,房间内是汗腺分泌的臭味,而我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云飘过,想象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这份异想天开和过早的规划意识导致了我成年后一段长期时间内的抑郁和焦虑。那些脸庞几乎从未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而当我坐在电脑前回忆时,这些场景却从一个漆黑的地窖中喷涌而出。

因为青春期的无知和对于经济独立的向往,我曾做过很多零工,初中毕业的暑假在一个流水线上串塑料珠子直到手指起茧和麻痹,直到眼睛发花,而拿到工资的那天就立马挥霍起我的辛劳。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游戏厅,靠在桌子上看当时喜欢的男生在篮球机前投篮,一个接着一个。傍晚时分大家去了海边,沙子还留有滚烫的余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纱裙,那个时候心中从未泛起过迷茫。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我和一个朋友在印刷车间为打了洞的线圈本转入线圈,那天的事情在我记忆中仍然犹新。我和H先是去了镇上的劳务市场,交了一笔中介费,又坐公交车去到印刷厂,里面是水泥色的,昏暗的白炽灯让人眼睛发酸,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将在一堆纸屑和书浆的味道中弥散开。基本上没人讲话,除了同桌一个男的时不时说着自己拿了工资要做什么,他说,我要去买一双360度的鞋,我要去吃一顿大餐。天应该是闷热的,胶水味因此变得更重,但我不记得那种痛苦——这不是一种能够被拽回的感觉。不知道工作了多久,浑身酸痛的出了厂区却发现没有车回家,用手机仅存的电量打了几个警察局的电话,没人理我们,最后沿着公路走直到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却因为叛逆地不想回家而打车去了更远的一家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通宵,夜班中的麦当劳有数不清的秘密和故事,所有在白天藏着掖着的,在这时候都无人在意。我很疲惫,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很难入睡,恍惚中总能看到店员的烟头,一个小点氤氲在一团雾中。很多年后和母亲谈到这件事,她说那天晚上父亲在外面偷偷守了一夜,我感到很难过——不仅是为了年少的叛逆而感到内疚,还为了我的父亲对此至今一言不提,而对这样的亲子关系感到可悲。

在心理状态受折磨的时候我经常想死,一旦身体疼痛且内心疲惫不堪,大脑和动作都变得迟缓,我就开始害怕。人还是怕死的,毕竟人也是生物,我觉得生物都会怕死的。想死却不敢死是卑劣的,没有原因的死是可笑的。牵制住想死冲动的也许是羁绊和爱,否则人就难以作为一个“人”活下去。那些东西让我有可能感受到,或者说证明自己活着。

眼泪和悲伤所带来的无力感更像是把我推到了一个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我开始想是不是真的不配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用自私、自负、自卑这些词并不足以描述出那种复杂又混沌的心理状态。但你居住在这团雾里,因为对太多的事情感到不解和失去兴趣,而甚至有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一个被丢到世界上的人,在过去趋向现在又趋向未来的每一秒时间的拉扯中,随机地存在着。过去的二十几年仿佛变成了一个骗局,一个离岸者在漂泊的船上回头望着沉下去的岛。时间是大片的空白,我们在空白里消耗生命,接受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的事实很容易,把它抛到脑后也很容易。我们中的大多数没有为了什么事赴死的决心,也不必要。刺激各种感官和神经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 我只是在羡慕不用经常提醒自己规避负面情绪的,活得更自如的人。


Last edited: 20 May, 2022